渔樵闲话
||hQ*X<m> 少时读《西游记》,其第九回中有一大段游离于小说主题之外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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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 却说长安城外泾河岸边,有两个贤人:一个是渔翁,名唤张稍;一个是樵子,名唤李定。他两个是不登科的进士,能识字的山人。一日,在长安城里,卖了肩上柴,货了篮中鲤,同入酒馆之中,吃了半酣,各携一瓶,顺泾河岸边,徐步而回。张稍道:‘李兄,我想那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去。算起来,还不如我们水秀山青,逍遥自在,甘淡薄,随缘而过。’李定道:‘张兄说得有理。但只是你那水秀,不如我的山青。’张稍道:‘你山青不如我的水秀’……(此处略去千余字数十篇两人所吟酸诗腐词)他二人既各道词章,又相联诗句,行到那分路去处,躬身作别。
g}MUfl-L &tH?m;V 作者如此肆意地不惜篇幅、离题万里、洋洋洒洒来卖弄文采未必能赢得读者更多的喝彩,不过这一段情节倒是不妨当作琴曲〖渔樵问答〗的场景描绘来参阅。“渔樵”一词在唐诗中的出现,多是指代“桃花源”一类的远遁、偏隐生活,消极的成分居多,并不具备后世那样明确的批判性含义。至北宋张升写《离亭燕》,其中有“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的句子,这时“渔樵”才不再用来标明主体的身份及生存状态,而是借为一个观照现实之客体工具,“渔樵”之成为反功名符号,我怀疑张升乃始作俑者。尔后有元一代,汉人知识分子大多数被统治者断绝了仕途,无缘入世,遂只得站在出世的立场上来批判政治,这实为当时文人被迫而选择的一种态度,因此元曲中“渔樵”一词比比皆是,其符号意义早已不容置疑。琴曲向有取材于文学的惯例,尤其是这样一个典型而又普及的文化意象──歌“山水之乐”以为幌子,略为含蓄地发一发政治牢骚,比之美人、弃妇之类的套数自然是旷达了许多,将之被入丝弦,或者于心理健康也有更好一些的疗效吧。
6R45+<. TuQGF$n@ 吴承恩笔下的渔与樵未免有些作态,颇染上了明清文人普遍之“秀气”,而琴曲[渔樵]若是能从琴声中剥离、过滤掉几百年流传过程中所熏附之文饰皮相,其旋律的骨格倒是颇具高古之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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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T JuO47}i] 5 第一次现场聆听梅老弹奏[渔樵]是在1990年的冬天。那年老爷子在南京夫子庙李湘君故居办了一场古琴音乐会,上海音乐学院的戴树红老师也应邀前来助兴。次日中午画家董欣宾先生在家设便宴,饭后梅、戴二师乘兴用此曲“琴箫问答”了一番。当时我虽坐在近前,却因为喝了二两白酒的缘故,琴声箫声在耳朵里听来觉着很远,恍惚乐音是从墙上画中的山水间遥遥飘来。
I|rb"bG ?^voA.Bv<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最初的印象被时光漂洗得只剩下一缕淡淡的然而却再也洗之不去的陶然。
M\{n+r-m z}E_wg 今人所熟闻的[渔樵],当以《琴学入门》谱最为普遍,该谱一经吴景略先生演绎,煞是好听,其如玉树之临风,翩翩之态、洋洋之乐令人生羡。然而我之不能忘怀梅老之[渔樵],却与十余年来的记忆、际遇息息相关,实已不争于这“好听”二字矣!梅老传曲时曾明示其为“浙操”,此一[渔樵],虽不若吴氏[渔樵]之生动潇洒,却深得简静之趣,并于散淡之中隐隐伏着些许不平,听来古意盎然,似乎这个要更接近于“渔樵”的符号意义一些。而汪师之后,梅老此曲还经夏一峰先生重新熏染,查阜西先生亦曾亲手点拨,为其古朴之中又注入了一泓灵动。
ZiUb+;JA %`F;i)Zz 十余年中,每见梅老弹奏[渔樵],总会惊讶于一种常闻常新的感觉。至晚年,则其中已渐渐的减了一些活泼,却多出三分超然来。
1AAyzAP9` f<8Hvumw 然而最近反复重听梅老生前最后的录音,却渐感那渔与樵终未彻底超然──沉聆良久,惚闻老人在絮絮叨叨中追忆往事,难道烛光将尽的阴影已在梅老意念深处隐然而至?细细想来,梅老的处世态度虽然达观,然则其骨子里也实在是个性情之人,他又何尝真正忘情耶?